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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灵与肉
张贤亮
他是一个被富人遗弃的儿子...
——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
一个
许没想到会遇到自己的父亲。
这是这家高级酒店七楼的一间家具齐全的客厅。窗外,只有空旷的蓝天,零星的几朵白云。而那里,在黄土高原的农场里,窗外是一片绿油油的黄土地,空旷而饱满。到了这里,就像突然升到了云端,感觉摇摇晃晃的。再加上父亲烟斗里的烟像雾一样飘在室内,让眼前的一切更加难以捉摸。不过,我父亲还是抽那种印着印第安酋长头像的烟斗绸。这种他小时候经常闻到的略带甜味的咖啡香气,从嗅觉上证明了这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父亲挥挥手。自从三十年代初在哈佛获得学士学位后,他在剑桥一直保持着自己的风格。现在,他穿着花呢西装,双腿交叉坐在沙发上。“我一到大陆,就学会了一个政治术语,叫‘向前看’。你最好早点准备出国!”房间里的陈设和父亲的衣服让他感到莫名的压抑。他想,过去的就过去了,可怎么能忘记呢?
整整三十年前,在这个秋天,他在乔佛里大街找到了一栋花园洋房,地址是他母亲写的。阵雨过后,泛黄的树叶显得更加憔悴,一滴滴水珠从篱笆里的法国梧桐上滴落下来。栅栏上有铁丝网;大门也是铁的,涂着浓灰色的油漆。他按了半天门铃,铁门上的一个小窗才开了。他认识这个搬运工,他经常给他父亲寄信。门房领着他穿过一条两边种着冬青的水泥路,走进一栋两层楼房子的客厅。那时候的父亲当然比现在年轻多了,穿着米色的羊毛马甲,胳膊肘靠在壁炉上,低着头抽着烟斗。壁炉前的高背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她的母亲整天咒骂。
“是这个孩子吗?”他听见她问她爸爸:“挺像你的。来,过来!”他没有过去,但他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他记得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两片涂着红色的嘴唇。
“怎么了?嗯?”父亲抬起头。
“妈妈病了,她让你回去。”
“她总是生病,总是……”父亲生气地离开壁炉,在地毯上来回走着。地毯是绿色的,上面织着白色的图案。他的眼睛追随着父亲的脚步,强忍着泪水。
“你跟你妈说,我一会儿就回去。”父亲终于站在了他的面前。但他知道这个答案不靠谱,他妈妈也不止一次在电话里听到过。他胆怯而固执地要求道:“她要你现在就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父亲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把他推到门口。“你先回去,坐我的车回去。如果你妈妈病得很重,告诉她先去医院。”父亲把他送到前厅。突然,他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喃喃自语道:“如果你再大一点,你就会知道,知道...你妈妈,很难和她相处。她是那样的,那样的……”他抬起头,看到父亲皱着眉头,用一只手擦着额头,露出虚弱而痛苦的表情,却又觉得有点对不起父亲。
然而,当他坐在父亲的克莱斯勒里,走过金黄落叶的法租界时,他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一种屈辱、自怜和孤独的感觉突然袭来。没有人可怜!只有自己可怜!他没有得到母亲太多的爱抚,母亲搓麻将比搓头发多得多。他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多少指导。父亲一回家,脸色阴沉、沮丧、厌烦,然后就开始和母亲没完没了地吵架。我父亲说如果他再大一点,他就会明白了...其实在十一岁的时候,他已经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母亲最需要的是父亲的温暖,而父亲最需要的是摆脱这个古怪的妻子。他的妈妈和爸爸都不需要他!然而,他是一个美国学生和一个地主的产物。后来,父亲没有回家。不久,他的母亲得知父亲带着外间离开了大陆,没几天就死在了德国人开的医院里。
就在那时,解放军进入了上海...
现在,漫长的30年过去了,经历了这么多历史上任何30年都不曾容纳的变故,这个父亲突然回来了,想带他出国。整件事太不可思议了,他无法完全相信坐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父亲,坐在他父亲面前的是他自己。就在刚才,和父亲在一起的女秘书宋小姐打开储物间给父亲拿衣服的时候,看到大大小小的箱子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酒店商标:洛杉矶的,东京的,曼谷的,香港的,还有TWA打印的波音747的椭圆形标签。一个广阔的世界从这个小小的储藏室被打开了。至于他,是三天前才接到领导转来的国际旅行社通知,经过两天两夜的汽车和火车颠簸才到达这里的。他带来的灰色人造革包就放在沙发的一角。这种包在农场里比较“洋气”,但在这个客厅里却显得忸怩而可怜地缩成一团。袋子上有他的尼龙网袋,里面装着他的牙具和路上吃剩下的一些茶蛋。他看着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缩成一团的茶蛋。他想起秀智临走前那晚让他多带些茶叶蛋给父亲,不禁莞尔一笑。前天,秀芝要带青青去县城的汽车站为他送行。自从他们结婚后,他就没有离开过农场,他的长途旅行成了他们这个小家庭划时代的壮举。
“爸爸,北京在哪里?”
"北京在这个县的东北部."
“北京有很多大县吗?”
“大县多。”
“有马兰花吗?”“没有”“有沙枣种子吗?”“没有”“唉”青青像个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手托着下巴,非常非常的不争气。她觉得好地方应该有马兰花和沙枣。
“傻姑娘,北京地方大!”司机老赵逗她,“你爸爸这次要飞走了!也许你会和你爷爷一起出国。是不是,徐老师?”秀芝在老赵身后翘着二郎腿,冲他笑了笑。她没有说话,但仅仅是这个微笑就显示了她的信任和忠诚。她无法想象他会去别的国家,就像她无法想象北京有多大一样。
车辙坑坑洼洼的土路,动物在上面践踏。路的北边是一片整齐的田地,路的南边,在雾蒙蒙的远方,是他曾经放马的草原。这里的一切都像是磁力吸引,三匹马拉一辆车好辛苦。是的,这里的一切都能勾起他无尽的回忆,离开时他突然觉得更加亲切。他知道三棵杨树后面有一棵粗壮的沙枣树。他下车折了一根树枝,几个人在车上一个个吃。这是我国西北地区特有的酸味微甜的野果。在1960年饥荒期间,他曾以这种野果为生。好多年没吃了,现在吃起来有种特别怀旧的乡土气息。怪不得我想问北京有没有沙枣!“她爷爷没吃过沙枣!”秀芝把细胞核吐到车外,笑着说。这是她发挥想象力想象这个从国外回来的公公的时候。
事实上,我不需要想象父亲和儿子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秀智在街上相遇时会认出他们。两人都有着细长的眼睛,修长的线条,挺拔的鼻子,丰润的嘴唇,甚至举手抬脚之间都流露出基因的痕迹。父亲并不老,虽然肤色和儿子一样黑,但一定是在洛杉矶或者香港的沙滩上晒过,一点也不憔悴。我父亲对自己的外表还是那么挑剔。他的头发虽然花白,但并不凌乱。虽然手背上有老年斑,但是指甲打磨的很亮。茶几上,精致的咖啡杯周围,散落着三支B牌烟斗、摩洛哥羊皮烟袋、黄金打火机、镶钻领针。他怎么可能吃过沙枣!?
灵与肉ii
“啊,还能听到丹尼·古德曼的《恒河月光》!”宋小姐能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她身材高挑丰满,浑身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她长长的黑发用紫色的丝带扎在脑后,像马尾辫一样不时晃动。“主席你看,北京人跳迪斯科比香港人跳得好,现在都现代化了!”
"没有人能抗拒快乐的诱惑。"父亲微笑着,像一个看透了一切的哲学家。“他们现在不承认自己是苦行僧。”晚饭后,他父亲和宋小姐带他去了舞厅。他没想到北京还有这么个地方。小时候,他曾随父母去过上海的“天梯”、“派拉蒙”、“法国夜总会”。现在应该是故地重游吧。然而,当他看到像男人一样的女人和像女人一样的男人在柔和的乳白色月光下像幽灵一样在他身边徘徊时,他感到不安,就像一个观众突然被拉到舞台上做演员一样。他进不去,请他玩。就在刚才,在餐厅里,他看到有的菜只用了几筷子就端了回来,一阵恶心从肚子里冒出来。在他那里,每个去县城国营食堂吃饭的人都要带一个铝制饭盒,把剩菜带回家。
大厅里放着音乐,几对情侣跳着奇怪的舞。他们不再拥抱在一起,而是像斗鸡一样面对面地互相逗弄,摇着头。这些人就是这样消耗多余能量的!他想到了现在正在炎热的稻田里收割庄稼的人们。他们弯下腰,不停地从右向左、从左向右摆动上肢。他们偶尔抬起头,嘶哑地对着远处的担子喊:“喂,水,水……”哦,要是他现在能躺在那棵绿林树下,在汩汩流淌的黄色运河旁,闻着充满稻草和苜蓿的微风该多好...
“你会跳舞吗?许先生。”突然,他听到宋先生问他。他刚刚闻到的一点味道马上就消失了。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她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两片红唇。
“不,不会的,”他心不在焉地对她微笑。他可以放马,耕田,收割,养田...他为什么要跳舞?
“别为难他,”父亲笑着对宋小姐说。“看,王经理来请你了。”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漂亮男人绕过桌子,微笑着向宋轶小姐弯下腰,然后他们跳下了舞池。
“你想考虑什么?嗯?”父亲又点燃了烟斗。“你比我更清楚* * *产党的政策是不断变化的。现在办签证相对容易,以后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我也有我怀念的东西。”他转身面对他的父亲。
“包括疼痛?”父亲意味深长地问。
“幸福只有在有痛苦的情况下,才显示出它的价值。”
“嗯?”父亲盯着他,困惑地耸了耸肩。
他突然感到一阵忧郁。这提醒了我,我的父亲也属于这个陌生而不可理解的世界。身体上的相似并不能消除精神上的隔阂。他也像父亲盯着他一样看着父亲,但两个人都无法透过对方的视网膜看到自己眼睛深处的东西。
“你还是吗...还愤愤不平?”终于,父亲垂下了眼睛。
“不,一点也不!”他挥挥手。这个动作和他爸爸一模一样。“如你所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这完全是另一回事……”舞曲变了,这一次低沉而缓慢,像水流过长长的河道。光线似乎很暗,他看不清舞池里倒下的身影。父亲低下头,用手擦了擦额头,露出了那种虚弱而痛苦的表情。“是的,过去的就过去了。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痛苦...不过,我真的很想你,尤其是现在……”
父亲的呢喃,伴随着这优雅的舞曲,也打动了他的感情。“是的,我相信。”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也想你。”
“真的吗?”父亲抬起头。
是的二十年前,那个秋夜,月光透过被大雨打碎的窗棂,照在一群人身上,像一堆堆破布。十几个人睡在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他紧贴着墙,衣服被泥土的湿气浸湿了。他冷得发抖,干脆从湿稻草上站了起来。外面,泥浆在月光下像碎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到处都是残雨。空气中充满了腐烂的鱼腥味。他找到了马厩。那里还是比较干燥的,马粪和尿液蒸发散发出一股熏人的暖气。马、骡、驴都在各自的槽里嚼着干草。他看到没有动物被绑在马槽前面,于是他爬了进去,像一个新生的耶稣一样睡在一个木制的马槽里。月光斜射进来,在马厩的山墙上画了一条分离光影的对角线。动物的头垂在马槽旁,好像在拜月。这时候他突然觉得很难过,整个场景完全象征性的指出了他孤独的处境:人们抛弃了他,让他加入了牛!
他哭了。狭窄的马槽夹住了他的身体,就像生活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先是被父亲抛弃,后来母亲去世。我舅舅把我妈的东西都拿走了,把他一个人留下了。后来搬到学校宿舍,靠人民助学金上学。* * *党收留了他,* * *党的学校教育了他。在50年代欢快的氛围中,虽然他有着畸形家庭养成的孤僻、敏感、沉默寡言的性格,但他渐渐融入了一个大群体。和所有50年代的中学生一样,他也有一个对未来的美好梦想。毕业后,梦想变成了现实。他穿着蓝布制服,拿着备课本和粉笔走进教室。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是,仅仅因为学校支部书记想达到抓右派的目的,就把他推到了父亲身上。似乎肉体上的血缘关系不可避免地决定了阶级的继承,他又成了资产阶级的一员。过去,资产阶级抛弃了他,给他留下的只是简历上的一笔“资产”。后来人们抛弃了他,给他戴上了右派帽子。他成了被所有人抛弃的人,被流放到这个偏僻的农场劳教。
一匹马吃了他面前的干草,沿着马槽向他走来。它把嘴伸向他的头,直到缰绳所及之处。他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看到一匹棕色的马,它厚厚的嘴唇在他的头上拍打着,在食槽的底部寻找米粒。过了一会儿,棕色的马也发现了他。但是他并没有被吓到,而是转过身来用他湿漉漉的鼻子嗅着他的头,用他柔软的嘴唇擦着他的脸。这种安慰使他的心颤抖。他突然哭了,抱着他瘦长的马头,在它棕色的鬃毛上擦眼泪。然后,他跪下来,在马槽里爬着,拼命地捡起马槽底部的米粒,堆在棕色的马面前。
啊,父亲,那时你在哪里?
灵与肉三
现在,父亲终于回来了!
这不是梦,爸爸就睡在他隔壁;这不是梦,他自己真的睡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他摸了摸身下的床垫,它和坚硬的木制马槽是多么的不同啊!月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毯、沙发和床上落下一块块边缘模糊的菱形方块。在朦胧的月光下,这一天所获得的印象在这一刻清晰地呈现出来,他得到的总体感觉是对这一切完全不习惯。父亲回来了,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父亲的归来只是一段痛苦的回忆。这打破了他的平静。
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但房间里似乎变得闷热起来。他索性掀开毯子,翻过身坐起来,打开台灯,用冷漠的眼神环顾四周。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看到肌肉发达的手臂,静脉曲张的小腿,脚趾很宽的脚,手掌和脚跟上有黄色的茧,他想起了下午父亲和他的谈话。
下午喝完咖啡,父亲送他去,告诉他公司的海外发展,他同父异母兄弟的无能,还有对他和家乡的向往。"...有你在身边,我能得到一点安慰。”父亲说:“三十年前,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安。我知道大陆讲究家世,老搞阶级斗争,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我甚至认为你已经走了,我总是想你。你小时候的样子经常出现在我脑海里。尤其是你出生的时候,你爷爷在南京外交部旁边的华侨招待所为你举办了一场汤和蛋糕盛宴。我清楚地记得你在你奶妈的怀里,就像昨天一样。这一天,荣氏家族的、、的刘佳和英美烟草公司的都从上海赶来。你知道,你是我们家的长子……”
现在,当他在淡绿色灯罩的灯光下看着自己赤裸结实的身体时,突然有了一种极其新奇的印象。因为是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自己记忆中的史前时期——自己童年的场景,所以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在脑海中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终于,他发现了父子之间真正的隔阂: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的长子,曾经在红灯与青酒之间,被锦衣玉食,被北京上海的商业大亨和他们的妻子夸赞,现在却成了名副其实的劳动者!而这两端之间的整个过程,就是一个有着那么多痛苦和欢乐的普通劳动!他解除劳教后,因为无家可归,被留在农场放马,成了牧民。一大早,太阳刚从杨树林头顶升起,银色的露珠还在草地上闪耀,他就打开了栅栏。牛用肚子抵着肚子,用臀部抵着臀部,争先恐后地奔向草原。土百灵鸟和呱呱叫的小鸡发出喜悦和惊慌的叫声,从草丛中跳了出来。他们展开翅膀,掠过马背,像箭一样射向杨树林。他骑着一匹马,在被马标注为深绿色的草地上驰骋,就像一下子跳进了大自然的怀抱。草原上有一片沼泽地,长满了纤细的芦苇。牛群散落在芦苇丛中,用宽大灵活的嘴唇衔着嫩草。在沼泽外面,我只能听到他们不停的鼻息声和湍急的水流声。他躺在土堆的斜坡上,仰望天空。雪白和银色的云朵像生命一样不停地变化。风吹过草尖和沼泽表面,清新的湿气、马汗的气味和大自然的气息,从头到脚擦遍了他的全身,给他一种极其亲切的舒适感。他伸出双臂,把头歪向腋下。他能闻到自己的汗水和混合着自然气息的生命气息。这种欢喜快乐的感觉非常奇妙。能唤起他无尽的遐想,他已经在旷野中融化成风;他无处不在,却失去了独特性。他的抑郁,他的悲伤,他对命运的委屈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对生命和自然的热爱。
中午时分,马从芦苇丛中蹚出,挺着圆圆的肚子,满身鬃毛,摇着尾巴驱赶着苍蝇和苍蝇。他们信任而亲密地聚集在他周围,用善良的大眼睛看着他们的牧羊人。有时候,有白斑的7号马会绕过几只瘦弱的动物,悄悄走到瘸腿的100号身边,用胡子稀疏的嘴唇逗它。100号也不示弱,屁股一转,用没着地的瘸腿弹了回来。七号马迅速躲开,昂着头,在马群中转来转去,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玩丢手帕的游戏,溅起银色的水花。每次这个时候,他都会拿起鞭子,厉声呵斥。于是,所有的马都会竖起耳朵,向7号马投去责备的目光。七号马也静了下来,站在齐膝深的沼泽里像个被骂的小学生,翘着嘴唇无聊地锉着长长的门牙。这时,他会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一群动物中间,而是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被一群通灵的神灵包围着。
在正午的阳光下,远处,山脚下的云缓缓移动;在沼泽地里,一只名叫“水牛”的水鸟也感到热,开始用嘴在芦苇根上咕咕叫。这里不仅有牛羊的辽阔,还有青山绿水的美丽。祖国,这样一个抽象的概念,将被浓缩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展示她所有壮丽的形态。他感到满足:生活毕竟是美好的!自然和劳动给了他很多上课得不到的东西。有时候,阵雨会降临在草原上。首先,它会在山坡上落下像黑纱做成的窗帘一样透明的雨脚,把明媚的阳光变成赏心悦目的金黄色,洒在辽阔的草原上。然后,雨的脚慢慢随风飘动,向山坡下移动。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斜斜落下来,整个草原像一片白烟。在那之前,他必须把放牧的马赶到森林地带。他骑在马上,拿着鞭子,像翅膀一样张开衣襟,迎着雨围着马狂奔,责骂着,指挥着流浪马。然后,他会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炽热的力量,而不是无足轻重,一无是处;在温和的风、雨和聚集的蚊蚋中,他逐渐恢复了对自己的信心。
只有在这个时候,各队的牧羊人才能聚在一起,为他们搭起的避雨窝棚,像小舟停泊在草杨树上,停泊在白色的雨雾中。小屋凉爽而潮湿,充满了劣质烟草的烟雾。他听着牧民们幽默的对话和粗鲁的戏谑,惊讶于他们没有他复杂的感情和敏感的劳动生活新体验。原来他们是单纯的,简单的;虽然生活艰辛,但他们总是抱着幸福的满足感。他开始羡慕他们。
有一次,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牧民问他:“人家说你是右派。你说的右派是什么意思?”他羞愧地低下头说:“右派……右派就是犯了错误的人。”"右派是在1957年讲了一些真话的人."第七小队的牧民说:“那一年,全队都是秀才。”第七小队的牧民是一个直爽的人,他总是开玩笑。人们称他为“郭追子”。
“说实话就是犯错误。不说实话,世界就乱了。”老牧民抽了口烟锅,若有所思地说:“反正工作总比当干部好。我快七十了,瞎了,聋了,弯了,吃着炒豆……”“所以你下辈子还得工作!””“郭条子”笑着打断了他。
“下辈子打工怎么了?”老牧民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劳动,谁也活不了,谁也当不了官,谁也学不了……”
这种简短、简单、断断续续的话语,往往会像雨后彩虹一样,在他的内心激起一种美好的感觉,让他渴望回归平凡的简单,像他们一样获得那种快乐的满足感。
在长期的体力劳动和人与自然不断的物质变换中,他逐渐养成了固定的生活习惯。习惯固执地按照自己的模式塑造他。久而久之,过去的一切都淡成了一个模糊的梦,好像是从书上读到了别人的故事。他的记忆也被这种固定的生活习惯和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打破了。大城市的生活已经变得虚幻,只有现在才是真实的。最后,他成了一个适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也只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牧民!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一年,人们早已忘记了他的过去。只是到了狂热的阶段,才有人想起他还是个右派,需要把他拉出来公开示众。但这时,几个队的牧民聚集在窝棚里,经过一番讨论,坚持认为坡下的草不好,和场部打了招呼,把牲口都赶到山坡上。他当然要跟着,因为没有革命群众愿意放弃革命来代替他这个已经几个月不能回家的差使。牧羊人帮他把简单的行李放在马背上,骑上它,溜达着离开了喧闹的地方。路上,牧民们高兴地喊着:“走!我们上山吧,不管他们妈嫁给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吹着尖利的哨子,不停地发出短促的叫喊声,以致马蹄在路上扬起一团团黄色的尘土。远处,是山坡上晶莹如玉的草原...这一天,他将永远被视为一种极其特别的温暖,如此深刻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有他的痛苦,有他的快乐,有他对生活方方面面的体验,没有了与痛苦的对比,他的快乐就会黯然失色,毫无价值。去年春天,他突然被从山上的草地叫回了地里。他紧张地走进办公室,草帽上挂着“政治部”的牌子。董副主任给他读了一份文件,然后告诉他,过去他被错误地划为右派,现在已经改正了,他将被安排到一所农场学校教书。董副主任脸色肃穆,面无表情。一只早起的苍蝇在办公室里嗡嗡叫,一会儿停在墙上,一会儿停在文件柜上。董副局长的目光与之四处游走。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他跃跃欲试。